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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:一个窝头一道题

“好过的年,难挨的春。”这是“三年自然灾害”时期,流传在农村的一句顺口溜。

春天是青黄不接的季节,上一年的粮食吃完了,当年的庄稼还是一片青苗,又加上春天的活重、天长,能不“难挨”吗?“灾害”过后的这几个春天里,尽管难挨得差了点儿,但还是难挨。于家屋子二百三十多户人家,想吃馍馍就发面的户,挑不出几家来;平时能吃饱、过节能解馋的户占三分之一;糠不嫌、菜不嫌,不盼吃细吃好、只盼吃粗吃饱的户占三分之一;混过今日不说明日、吃了上顿没下顿,喝个肚儿圆也算一顿的户,差不多也有三分之一。于占吉家属“平时能吃饱、过节能解馋”这一类的户。

生产队里的粮食都是按“人七劳三”分配,具体到每家每户咋就穷富不均了呢?有钱、有权的那几户谁也没法攀比,没钱没权的户、怎么也出现了如此大的差别呢?这就应了自古流传下来的那句俗话:吃不穷、喝不穷、盘算不到就穷。这些“吃了上顿没下顿”的户,都属于过日子不会盘算的户。

三天年过下来了。于占吉对孩子们说,该换饭食了。亲戚、朋友不定哪天就会闯进几个来,年货底儿不留下点儿咋行?

初四早晨一掀锅(掀锅盖的简称),箅子上熥的是两面卷子、萝卜粉条馅的两面大饺子,箅子下头是用几块炸面芡子代替油的白菜汤。年味儿还没散尽,一换饭食都有点儿适应不过来。适应不过来也不能少吃,因为再过两天就换成饼子、窝头,换成咸菜疙瘩、臭虾浆了。

见孩子们放下碗筷又想走,于占吉“嚎”地一声把他们喊住:“今日都别出去了。玩了好几天了还没玩够吗?吉霞打苇箔,吉光、吉亮帮着我拾掇拾掇木头(当地把截檩、打磨檩,安装房梁一类的木工活,统称为拾掇木头)。”

听到锛凿锯斧的响声,听到打箔时坠石碰坠石的叮当声,邻居们就有想过来帮忙的。于占吉用烟把他们堵在了大门口:“这么点活儿,用不着麻烦你们了。”

街坊们明知这么点小活出在于占吉家,根本用不着外人帮忙,但听到动静不过来,又在家坐不住,过来走走双方面子上都好看。

来找孩子们玩的青年男女,三三两两进了院子,见自己所找的伙伴正在干活,怎好意思不帮着干点儿?他(她)们虽不会木工活,但会打苇箔,纷纷往吉霞跟前凑,反正用做打苇箔的杆子挺长,多几个人也能用得上。

于占吉一看急了,忙停下手中的活跑过去劝阻:“我可舍不得让你们弄脏了新衣裳。刚过下年来,正是玩的时候,我今年要不是急着盖屋,也不会把孩子们拴在家里。帮忙帮忙嘛,我自家能忙过来,还麻烦你们帮啥?往后用你们的时候多着呢!”

刚把青年男女们劝走,没想到吴洪敏竟走了进来。于占吉打了个愣怔:这个眼皮子总爱往上撩、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不愿搭理的二队队长,到我这小门小户里来干啥?

“占吉叔,过年好啊!”吴洪敏把右手伸向于占吉,左手热情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
“好啊,好啊。”于占吉因辈大没法问人家好,就好象亏欠了人家点什么似的,他最厌烦说这一类的话,但这一类的话在过年期间又不得不说。

“我就帮你拼拼(砍砍)荒檩上那树疤吧。” 吴洪敏拿起竖在旁边的锛说,“细木工活咱不会,象拾掇木头这样的粗活,孬好还能应付两下子。”

“这么点小活也值得惊动你,真不好意思。”于占吉知道这个帮忙的是辞不掉了。让他弄不明白的是,两家从无来往,今日他到这里来干啥?一家人干活有啥吃啥,有外人就得当客待承,一个帮忙的虽吃不了多少,但做菜可不能比着他的肚子做,一破费就是一桌。

“爹,快点儿呀,从车子上歪下来了——”门外胡同里传进尖叫声。

因为声音高得有点儿跑调儿,所以听不出是谁在叫爹,从话语中既辨别不出是哪种车子,也知不道歪下来的是啥。

“听见了!”吴洪敏放下锛,急匆匆跑了出去。

不一会儿,吴洪敏推着自行车、他小儿子传友扶着车后座上的一个大纸箱子走了进来。自行车雪亮的瓦圈和辐条,把阳光折射到了于占吉的脸上,一忽闪、一忽闪的,逼得他直眯缝眼儿。

“也知不道问爷爷好,个子可不小!”吴洪敏为补救儿子的失礼,拉下脸来大声训斥了他一句,然后把翘起的车撑往下一蹴,把车身往后一拖,“铛”地一声打下了撑簧,那清脆的响声中还微微带有一点儿颤音。

于占吉羡慕地看了看能照出人影的车铃铛,瞅了瞅着乌黑贼亮的车身,心里笑骂道:他娘的,新洋车(自行车)就是好!但从嘴里说这话时,却把“他娘的”去掉了。

新自行车凭票供应,只有钱没有关系买不到。在买不到新自行车的前提下,吉光兄妹四人的愿望就是买一辆旧自行车,可于占吉不想花这份窝囊钱。要知道,在市场上买辆不起眼的旧车子,比买辆凭票供应的新自行车还贵。说出来不怕别人笑话,除吉光外,其余兄妹三人都不会骑自行车;说出来别人也许不会笑话——没有自行车咋学?谁家那宝贝车子能豁出来让别人去摔?

传友被爹训红了脸,嘻嘻地朝于占吉笑:“爷爷,吉明呢?”

“快进来吧,我还趴在被窝里呢!”从西北屋里传出吉明的喊叫声。

吉明从年初二就开始复习功课了。东北屋里虽热锅热灶的挺暖和,但人来人去太乱腾;西北屋里虽是冷席冷床,但能静下心来,他最终还是把住西北屋的大哥、撵进了二哥住的东屋,寒假里这两间西北屋就算是他的了。伸开铺盖卷儿合衣往里一钻,冷床上有了热被窝儿,脖子以下都挺暖和,就是头冷了点儿。头冷能使头脑清醒,而这正是复习功课所需要的。

“哟,这箱子底儿差不多比车后座大着一半儿,怪不得传友没捆结实,就是让咱捆也捆不牢啊!”于占吉急于想知道箱子里装的是啥,但又不好意思直问,就拐弯抹角地说,“我知道这是个盛啥的箱子了,你没看见外面画着暖壶(暖瓶)胆嘛。”

“来之前我嘱咐传友,约摸着半个钟头我不回去,你就捆上箱子推过来。”吴洪敏说,“我是怕你家里今日来亲戚呀!没寻思刚拐进胡同口就听到锯、斧的响声。也好,咱就把求你帮忙变成相互帮忙吧。”

“我这活早干也行、晚干也中,你会拾掇木头我也不让你干,今日咱爷俩补补年。”于占吉想拉他进屋,刚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,因为他已忙着从车后座上往下解箱子。

捆绑在纸箱上的绳子歪歪斜斜、松松垮垮,搭拉到车后座下面的一个绳子头儿,侥幸没缠到辐条里,更让吴洪敏生气的是,传友把几处该系“活扣”的地方,都系成了“死扣”。

于占吉想帮他解开,又觉得不合适——有急于收礼的嫌疑。不帮他解吧,又感到看解扣的这段时间很难熬。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于占吉,此时竟挑不出几句合适的话、来伴随“解”的过程,借以减缓他的急躁。问他箱子里装的是啥显然不行,这样问太缺乏教养。在没有弄清箱子里装的是啥的前提下,致谢的话更是不能说。

于占吉估计是一箱子胡萝卜或一箱子地瓜,要是一箱子白面馍馍的话,那就更好了。但这些都仅仅是估计,万一估计有误呢?谁敢保证箱子里装的不是两只需要配种的母兔?他所说的“求我帮忙”中的“我”并不一定指我,也许就是我家那几只公兔。真要如此,把致谢的话提前说出来,那可真闹出了大笑话。这也不能问,那也不能讲,硬要冒出几句“今天天气很好”之类的废话,对于当下丝云不挂的晴空、对于忙着解箱子的吴洪敏来说,倒不如闭上双唇让嘴歇歇。

“他娘的!”吴洪敏越是急于解开死扣就越是解不开,原来过年之前他不光刮光了胡子、剃光了头,连指甲盖儿也剪秃了。指甲是解扣的钥匙,指头肚儿有劲使不上。

“我帮你解。”于占吉终于有话可说了。在吴洪敏解得不耐烦、急得骂“他娘的”的前提下,他再说这一句,才是比较合适的。

细麻绳刚从箱子上脱落下来,吴洪敏就托起箱底往屋里搬。于占吉边往后车座上盘绳子边想:肯定不是兔子,是兔子就不往屋里搬了。看他那费力的样子也不象是馍馍,胡萝卜、地瓜的可能性最大。

等于占吉进屋时,吴洪敏已把箱子打开,里面的东西逐一亮了出来:一捆“蓬莱阁”酒,都是那种“个儿矮身子粗”的高档货;六条“丰收”烟原本两手一拤就能拤出来,他却有意拖长时间,一条一条地往外拿,给人的感觉好象比六条还多;那用纸裹严了的五大包、纸都被油洇透了,不是炸货儿还能是啥?于占吉嘴上不说,心里的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地响开了:一瓶“蓬莱阁”一块六毛五,十瓶就是十六块五;“丰收”烟两毛一盒,六条就是十二块;五大包炸货儿没法细算、也不用细算了,吴洪敏买这一大箱子烟、酒、菜所花的钱,足已跟上我置办年货所花的钱了。

看着眼前这份大礼,于占吉在高兴之余也有些紧张:送礼就是求人办事,送大礼就是求人办大事,我一个平民百姓能为他这个队长办啥事?

过了一会儿,吉光进来拿毛巾;又过了一会儿,吉亮进来要水喝。其实吉光也不热、吉亮也不干渴,他们是以此为借口,看看吴洪敏到底拿来了些啥。看见烟了、瞅见酒了,虽不知那五大包炸货儿是什么,但不知道要比知道诱人得多。带着一种希望拉大锯,劲比刚才足了,锯比刚才轻快了。

看着从炸货儿里冒出的油白白瞎在了包装纸上,于占吉觉得心疼:吴洪敏呀吴洪敏,你是个聪明人,为啥就不知道把炸货儿放在盆里、再蹲在箱子里带来呢?我就是再不懂事儿,也不会把你那盆子留下呀!

“原本打算年初二就过来玩玩,怕你有客人,才心急火燎地拖到今天。”吴洪敏把空纸箱子往方桌底下一推,坐到了椅子上。

“来玩玩就玩玩吧,还携酒带肴干啥?”于占吉扔下烟袋杆子,忙着去拿烟卷儿。

吴洪敏没回答。这种问话不好回答、也不需要回答,用别的话混过去才是上策。他从棉袄荷包里掏出一盒烟,撕开银光闪闪的内包装抽出两支后,大大方方地扔到了方桌上:“咱吃这盒带锡纸的。”

于占吉正打算划火柴,吴洪敏用手一挡,亮开另一只手的手心说:“给你瞧一样新鲜东西。”

于占吉低头一看,躺在吴洪敏手心里的,是一个扁平的、带电镀的小玩艺儿,没引起他多大的兴趣:“烟卷儿都叨在嘴上了,咱点着后再细看这小玩意儿也不晚。”

“嘻嘻,咱爷儿俩一样‘土’,头一次见都不知道这叫打火机。”吴洪敏拔开机盖,大拇指头肚儿贴齿轮外侧往下一搓,只听“腾”地一声,一缕火光亮在了于占吉面前。淡蓝色的火苗之上,还隐隐约约摇晃着一顶淡黄色的“帽子”,嘘得他那嘴唇暖烘烘的。

“他娘的,这玩艺儿真科学儿。有它在,阴雨天做饭就不愁点不着火了。”于占吉拿过来掂了掂、拔下盖儿一闻,被汽油味儿呛得他连“噗”了两口,“谁给你的?”

“年前县长来咱公社指导工作,吃着传朋做的那菜味道好,赏给他的。”吴洪敏猛吸一口烟说,“传朋只用了两天,就给咱‘贡’过来了。”

“现如今城里人可真会享受啊!”于占吉学着吴洪敏的样子也用大拇指搓了一下齿轮,火苗儿重新燃起,他怕浪费油,赶紧把它吹灭了。

“县长的夸奖让传朋名声大震,听说下一步要提拔他当司务长呢!”吴洪敏指着从箱子里搬出来的东西说,“有公社里分的,也有人家送给他的,没花着咱一分钱。”

吴洪敏的大儿子吴传朋,原是大队食堂的炊事员。一九五九年春天,公社组织各大队炊事员进行了一场厨艺比赛,吴传朋以一盘“清炒白菜帮”一举夺魁。他炒的白菜帮不光色、香、味俱佳,而且能以假乱真,让人看了误以为是白菜帮炒肥肉片。筷子是为肥肉片伸出去的,夹过来的却是白菜帮;嘴里备好了裹挟肥肉片的口水,填进去的却是块白菜帮,所以这道菜有助消化的功能。六0年村级食堂下马,村级炊事员们都回家烧火做饭的了。六三年公社食堂扩大规模,需招聘两名炊事员,公社领导再一次想起了那盘“清炒白菜帮”。叫了去一试活,手艺不减当年,吴传朋随即被录用。

“这长那长不如司务长,这员那员不如炊事员。”这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句顺口溜。吴传朋当上炊事员后,不光家里沾光,亲朋好友、街里街坊也跟着沾光。村里人遇上需求助公社才能办的事时,他们就说,好办好办,公社里咱有关系。公社召开大队书记会,会后其他大队的书记都夹着个饿肚子回去了,只有于家屋子的书记罗三九好吃好喝儿、打着饱嗝儿往回走,自觉比其他大队的书记高一头,其他大队的书记也自认比他矮着一脑袋。

当儿的招待罗三九,功劳却是记在吴洪敏的账上,因为这是他让儿子这样做的。罗三九的前任于明志,是干了十多年的老支书,吴洪敏就是他在任期间当上了二队队长。吴传朋干大队炊事员,是于明志让他干的;公社扩招炊事员时想起了吴传朋,也是于明志让公社领导想起来的。村里有人暗地里问,谁当官吴洪敏就和谁投脾气儿,他自家到底是个啥脾气儿?。有人答,隔三叉五到当官的家里走走,逢年过节到当官的家里送送,这就是吴洪敏的脾气儿。

望着眼前这份厚礼,于占吉想,我要是罗三九的话,得到它也许很自然,可我又不当官,能为他办点啥事呀?于占吉越发琢磨不透吴洪敏的来意。

“老侄子,自家倒着喝吧,你叔不奉陪了,我得下手拾掇菜。”一壶酽茶刚喝了两茶碗儿,于占吉就有些坐不住,一挽袖子从墙角的沙土里掏出两节子藕来。

“今日咱不动炒。”吴洪敏向前拦住他说,“我带来的这五大包,每包里多少拿出点儿来就够一个盘儿,两个人守着‘四菜一汤’满可以了,要那么多菜干啥?一年家咱爷儿俩碰碰盅子,意思也就到了。”

“有你这‘原瓶酒’摆在这里,我那用地瓜干儿换来的酒就没脸往外拿了,再不炒几个菜补救补救,那不成了吃你的、喝你的,光借我这地方用一用了吗?”于占吉说这话时,心里仍没放弃炒几个菜的打算:人家出酒、出烟、出菜,咱出盘儿、出碗儿、出嘴儿,喝起来总觉着不是个滋味。  

见于占吉找来一块破碗片想打磨藕,吴洪敏做出往外走的架势说:“咱不喝了,我去帮你拾掇木头的。”

“回来,回来!不炒了,不炒了,咱不炒还不行吗?”于占吉扔下破碗片就去拖他。

不用动炒的酒场儿,工夫省去了一大半儿。于占吉安下小饭桌儿,放上小菜板儿,五大包酒肴儿一一被打开:一包炸鱼块,一包炸大虾,一包烧鸡腿,两包方肉(煮熟的、带有少量瘦肉的方形肥肉块。可用来切肥肉片儿)。把炸货儿比做穿着棉袄的菜,没炸的就是光着身子的菜。这五大包中仅有两包穿着棉袄,其余三包都光着身子——现实中的五大包比于占吉想象中的五大包更实惠、更值钱。

亮在眼前的这五大包菜,使吴洪敏愣往了:“四菜一汤”错带成了五菜,多了一包方肉,少了一包丸子。这不能怨传友,因为装箱时是他装的。

“你不让俺动炒,‘动熬’总可以吧?”于占吉把仅剩的半碗肉丸子端了出来。他断定让吴洪敏发愣的是多带了一包菜、少拿了“一个汤”,而这正好给他提供了“拿汤”的机会。

“肉丸子不如鱼丸子清口、也不如鱼丸子味道鲜。” 吴洪敏发现自己漏带了肉丸子后,知道于占吉一准不让他再去拿,而好胜心、优越感促使他非回去拿不可,因为他已说过“四菜一汤” 全包的话。为了给自己寻找一个回去的理由,他便把肉丸子改换成了鱼丸子。

鱼丸子在当地不多见。传朋拿回家时嘱咐爹先不要动,过几天他打算请请公社分管财务的副社长,现在吴洪敏顾不上这些了,先圆满下眼前这个场面儿来再说。

于占吉双手攥住吴洪敏的胳膊腕子,不让他回家。越拖他、他就越往外挣,挣得蹬腿歪身子、挣得头顶已不冲上了,改换成朝南了。既是决意去拿,拦是拦不住的,于占吉只好松开了手,而吴洪敏没料到他会突然松手,往前挣的那股劲儿丝毫没减,惯性使他象田径运动员撞线一样,接连往前跑了好几步才缓过劲来。

吴洪敏刚走,吉光和吉亮就争相往屋里跑。兄弟俩的眼力一样高,都看中了从红褐色的皮肉上往外冒油的鸡腿。吉光拿了一根儿,吉亮嘴上吃着一根儿、手里拿着一根儿,于占吉一看生了气,想给他夺下。

吉亮小声说:“吉霞是个闺女家,不好意思进屋拿,我给她捎上一根儿还不行吗?”

“也对,也对呀!”于占吉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。

“爹,我也拿一块吃。”不一会儿,吉霞扑打着身上的苇屑走了进来,“俺二哥拿着根儿鸡腿在俺面前边摇晃边说,馋你馋你。”

“吉亮这个小鳖羔子!”于占吉嘟囔着骂了一句,又对正打算往外走的吉霞说,“你们都到小南屋里偷着吃的,万一让吴洪敏看见,让人家笑话我不会管教孩子呀!”

四盘凉菜刚切好,吴洪敏已提溜着鱼丸子进来了。

“刚才拖你没拖住,鱼丸子和肉丸子不都是丸子吗?也值得你再跑这一趟。”于占吉指着自己家那半碗肉丸子说,“喝酒炖你的,吃饭炖我的。在我这里摆场面儿,让我光出上个嘴,你就是看不起我。”

“占吉叔,你说这话可就亏煞人了。俺是来求你,能看不起你吗?”吴洪敏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说,“大年下价来求你办事儿,不把酒菜带全,怕你说俺为人小气,和人玩儿虚的。”

“玩实的你就钻灶火膛(烧火的意思)。”于占吉为了表示不拿他当外人,往灶门跟前推了推他。

吴洪敏烧火,于占吉掌勺,不一会儿工夫,一海碗捧着烫手、尝着烫嘴的丸子汤,被早已摆在小饭桌上的四个现成菜簇拥在了正中。起开瓶子盖刚打谱儿满酒,院子里传来吴三九的说话声

既然声音已进了院子,离着人进屋就不远了——用“不远”来表示这段距离已显得太远,应该说只有几步了。这声音让于占吉和吴洪敏酒兴全无。

“好好的一个酒场儿就要让他给搅了。”吴洪敏气愤而又无奈地说,“这个狗日的那鼻子咋这么尖?”

“鼻子不尖有耳朵帮忙,”于占吉说,“俺两家住斜对门,我这边有酒场儿,想躲开他可不是那么容易。”

吴三九爱喝酒,村子里那个久传不衰的、有关喝酒的笑话,就是他和他爹吴夏至合伙提供的“素材”

十几年前的一个冬天,吴三九和他爹背着地瓜干儿、跑冻冻过黄河,到蔡镇酒厂换酒。换上酒回来再跑冻冻时,也不知是恋家心切、还是恋着回家喝酒心切,他爷俩跑得快了点。吴三九一脚没站稳,脚底一打滑、摔了个仰八叉,人酒两分家。万幸的是,酒瓶子只摔破了一个。酒从瓶子里流出来,又在冻冻上流。水往洼处流,酒也往洼处流。假如一瓶酒是在地上流的话,流不了多远就会渗下去,在冻冻上流不光不渗,顺路还会得到“冰水”的微薄赞助,一同住洼处流。酒越流越快,度数越流越低,最后流到一处洼得再也流不出去的地方时停下来,聚成了脸盆口大小的一汪儿。这汪儿水酒深不过二指,用手捧、捧不起来,想往瓶子里灌不光缺瓶子、也缺灌酒用的家什儿。眼看着它瞎在河里吧又实在是心疼,过年一共换了九斤酒,能白白送给黄河一斤吗?吴三九往四周看了看,见近处无人、?扑通一声跪了下来:“爹啊,甭等了,在这里没有来给咱送肴儿的呀,趴下喝吧。”

爱喝酒的不光吴三九一个人,和众多爱喝酒的人不同的是,他爱喝“扑酒”。“扑酒”的意思是:酒场上原本没打他的谱儿、他突然间闯了进来,坐下就喝;喝上两盅推说有事儿、马上离开的不算喝“扑酒”;喝上几杯马上走开,然后提酒携肴再回来喝的,也不算喝“扑酒”;分文不花、腚粘在椅子上站不起来、一直奉陪到底的,才算是标准意义上的喝“扑酒”。

吴三九是于家屋子的“名扑”。有些爱喝扑酒的,见酒场儿上的人都用鄙视的眼神看着他,喝个“半饱”后就知趣地走开;见酒场儿上的人讽刺挖苦他、旁敲侧击他,或干脆不答理他,也会知趣地走开;吴三九的好处是,一进酒场儿眼就“失明”、耳就“失聪”,怒目和讽刺丝毫不起作用,只要能喝上酒就行。

“扑”到有客人的酒场儿上,主人想撵他吧,又怕客人笑话;客人想撵他吧,又没有资格。“扑”到没有客人的酒场儿上,撵他不用担心被客人笑话,主人该撵他了吧?但绝大多数的户还是不好意思和他掰开面皮,只是想撵他、恨不得撵他,在心里狠狠地骂他。

绝大多数的户不撵他,就意味着有极少数的户撵他。极少数撵他的户虽赚了大半斤酒的便宜,声誉上却吃了大亏——吴三九会把这些户老少三辈儿的丑事(为人一生,谁也免不了做下点儿丑事),添枝加叶地往外传播,不厌其烦、一遍又一遍地传播,让村里人在茶余饭后享受到了“别人不如自己”的快感,寻找到了一点儿心理平衡。

在于家屋子,吴三九经常出入的户算不上最多,除了赤脚医生就是他。亲朋好友聚会的酒场儿被他“扑”得不欢而散;求人办事的酒场儿被他“扑”得有口难言,不得不择日另摆场面儿;生日祝寿的酒场儿,被他“扑”得不光增不了寿,反倒有气出病来的可能。

为躲避吴三九,有些不受时间限制的酒场儿,尽可能地从白天转到晚上,因为晚上能关大门。为躲避吴三九,有些酒场儿故意压低了声嗓,有些酒场儿用破棉袄堵上了后窗。

大门能关、后窗能堵,屋顶上的烟囱不能堵。过了吃晚饭的时间后,烟囱仍旧冒烟的户就说明“有情况”。

于家屋子二百多户人家,晚饭后烟囱仍旧冒烟儿的户几乎每晚都有,十有八九是在炒菜,烧洗脚水的占极少数。而吴三九只有一张嘴,不愁“扑”不上,只愁喝不过来。每天晚上,他先在所有“冒烟户”中确定好摆酒场儿的户,在摆酒场儿的户中确定家庭条件好的户,在家庭条件好的户中选取院子四周香味儿浓的户,在香味浓的户中选择茅房建在院外的户。

年前年后的酒场儿特别多,村里人没白没黑地喝,吴三九也就没白没黑地“扑”。昨晚喝得难受了一夜,今早起来一个窝头填下去、两碗黏粥灌下去,又有点儿馋酒了。就在这时,从斜对门儿的于占吉家传来了锛、凿、锯、斧的响声。伸长脖子往外一探头,眼看就要翻车子的吴传友,正冲着于占吉家的大门喊爹。

有情况,今日于占吉家一定有情况。回屋在炕上躺了躺,起身去茅房蹲了蹲,看看天已快晌午了,吴三九便朝于占吉家“扑”了过去。

“刚过完年就拾掇木头啊?”吴三九不得不和正用眼珠子瞪他的吉亮打了个招呼。见于占吉和吴洪敏不在院子里,估计他俩已经喝上了。

“正打算过去叫你帮忙,你来了省下我一趟。”吉光停下锯逗他。

“三九啊,你是越学越懂事了,没想到这么点小活儿也惊动了你,坐坐坐,先坐下歇歇。” 于占吉从屋里走了出来。

吴三九被于占吉奉承得没了话说,只得在院中的一条凳子上坐了下来。

“吉光,你拼拼荒檩上那些个树疤和树权,”于占吉说,“让吉亮和三九截檩头儿。”

“我……我不会截呀!”吴三九边推辞边往北屋里看。

“截檩头儿是粗活中的粗活,你推一下、我拉一下,两人一递一下,只要会拉风箱就会截。娘们儿也会截,瞎子也会截,你能不会截?”于占吉拍着三九的脑袋瓜儿说,“卖卖劲儿,今晌午咱好吃、好喝、好伺候。”

“赶鸭子上架”后,于占吉赶忙回到屋里:“洪敏啊,有啥事你就快说。吴三九好吃懒做,我怕他不定哪霎儿就会撂挑子不干,跑进来把咱这场面儿给搅了。”  吴洪敏说:“占吉叔,我想让吉明帮帮传友啊!不是帮他一道题、两道题,也不是帮他一天、两天,而是一直帮到毕业,帮到高考。”

“该帮,该帮。”一听不是求他,于占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。他想,这个忙好帮,既不用花钱又不用费力,只需脑袋瓜子多转几个圈儿,也就帮过去了。

于占吉愿意人家求他,又担心人家求的事他办不了,这就象吃辣椒一样,既喜欢吃又怕碰上个很辣的。

“占吉叔,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。”吴洪敏替于占吉端起盅子,一直送到他的嘴边上,“这得耽误吉明多少工夫呀!我真怕你不应口,让我进得了屋、出不去门。”

“你家几时用着过俺呀?放心吧,我让吉明有多大的能耐发多大的力。”于占吉喝着儿子挣来的辣酒,心里甜甜的。

“离大学校门只有几步远了,我要催着他学、逼着他熬夜,”吴洪敏说,“再加上他吉明小叔手把手地教、嘴对嘴地传,我看咱传友说不定就能考上。”

“能考上,能考上。”于占吉胡乱应付着,心里却在想:你那传友上小学一年级时就闹了笑话,阴差阳错地混到高中毕业已经算是很走运了,还想考大学?

传友和吉明同一年进校门。开学第一天,上午的语文课学的是“天、地、人”,算数课学的是“一、二、三”。老师手拿教杆儿指着黑板上的“一、二、三”说:“我怎么念你们就跟着怎么念。”

在同学们高声念“一”的时候,稚嫩的童音很清晰、很一致、很动听。在念“二”和“三”时,忽然出现了一点儿杂音。老师觉得很奇怪:二读二、三读三,应当是齐刷刷、似从一个喉咙眼儿里发出来的才对,怎么会有杂音呢?

刚开始领着同学们念时,老师是面朝黑板、背对大家,杂音的出现迫使他转过身来,边念边往四下里看。连念两遍后老师说,其他同学先别念,让吴传友同学站起来跟着我念。老师念:“二”,吴传友说:“俩”;老师念:“三”,吴传友说:“仨”;老师大声念:“二、三”,吴传友大声说:“俩、仨”。老师火了,声嘶力竭地大喊:“二、三”,吴传友急得歪脖子瞪眼地大声喊:“俩、仨”。气得老师把教杆儿一折两半,扔到了他的课桌前:“你看看这是多少?”吴传友认真地看了看说:俩零着一点点儿。原来在老师扔的过程中,从教杆儿上掉下了一拃多长的一块小片片。听了他的回答,老师气笑了,用食指点划着他的脑袋瓜儿说,你呀,你呀,快让你娘把你领回去算了。

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,传友的父母就不是好老师。父母在他刚会说话时,就教他数数儿:一个,一俩,一仨,四个……当他数得很熟了以后,父亲表扬他说,俺那友儿脑瓜子真好使啊,知道俩加仨等于五了;母亲支使他说,友啊,拿俩盘子来,再拿仨碗来。父母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好几年,老师一节课咋能给他改过来?说不定他是认为老师误把“俩和仨”读成“二和三”,他坚持父母教给他的读法,未必不是想给老师改错。一个七八岁的孩子,知道个啥?

一九六0年考初中时,吉明的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,传友却没有收到“那张纸儿”。吴洪敏把他按倒在地,脱下鞋就打,直到胳膊酸得再也举不起鞋来才住手。传友爬起来拍打拍打腚上的土,歪歪斜斜地来到了吉明家,把挨打的经过告诉了他。说完后又加了一句:可饶了我了。吉明说,明明是挨了打,怎么又说是饶了你呢?传友嘿嘿一笑:我是说学校饶了我了,再也用不着上学了。你学习好感觉不出来,考试比挨打还难受,我宁可在家干重活、卖大力,也不想再念书了。

不料吉明入学未满十天,传友就收到了补发的入学通知书。原来县一中计划招四个班,实际报到人数还不足两个班。学校派人对未报到的学生进行逐一走访,走十户起码有八户见不到本人——都出去拾柴禾、剜菜的了。家长说,千要紧、万要紧,啥也不如嘴要紧。

考上的不去,就让没考上的替补。传友接到通知书生气,吴洪敏看见通知书欢喜,儿子不愿意去不算数,当爹的让去他不敢不去。

县一中勉勉强强招齐四个班,三年中今日走一个、明日退俩,到毕业时四个班又缩成了两个班,每个班的后面还都空着两排座位,而这一年高中的招生计划就是两个班,把初中的学生全都轰进去还不满。升学考试成了形式,传友糊里糊涂地“考”上了高中。今年是高三的最后一学期,吴洪敏的心里比传友还急:十二年寒窗就看这几个月了,考上就是龙,考不上就是熊了。在这关键时刻,不舍得花点本钱咋行?

“占吉叔,吉明可真叫家里人省心啊!刚过下年来就趴到了书本上。你再看看俺那传友,过年过得玩儿野了,到现在还收不回心来,能不叫人着急吗?”吴洪敏抽出一支烟,凑到打火机那淡蓝色的火苗上,嘬时因怕唾液弄湿了烟头儿,嘴唇一个劲地往里抿,点着后把烟倒过来,恭恭敬敬地递到了于占吉的嘴边上,“我打谱儿明日把吉明接过去,在我那边复习功课,吃饭的事你就甭管了。”

“在哪边吃不一样?”于占吉放下盅子摸筷子,夹起了一个“穿棉袄”的炸大虾,“只要吉明能帮上忙,你不管饭我也让他去。”

“冷冷寒寒的价,孩子们又动脑子又受冻,不给他们增加点营养咋行?” 吴洪敏说,“家里剩下的年货还不少,我要变着花样儿地做来给他俩吃。”

见吴洪敏该说的话已经说完,于占吉跟他商量道:“咱让吴三九进来坐坐吧。他就是扑着咱这个酒场儿来的,不让他‘扑’上两茶碗儿,心里还总有点儿过意不去。

吴洪敏很不情愿地点点头。于占吉推开风门子问道:“三九啊,出汗了吧?“

“占吉叔,褂子和脊梁都粘成堆了。”吴三九拍拍大腿说,“棉裤里子都溻了。”

“干不了咱就不强干,帮多帮少无所谓,心到就是。”于占吉朝屋里指了指说,“今日算你有口福,屋里摆着酒场儿呢!要不是洪敏和我有话要说,来帮忙我也不让你插手,早就把你拖到屋里来了。”

吴三九个子高、身子细,青筋暴出的脖子、挑着个没大有肉儿的脑袋,腮帮子塌塌着、嘴噘噘着,长了一副永远也吃不饱、喝不足的样子。他边用袄袖子擦脸上的汗、边往屋里走,从门口射进来的光线被他一遮,小饭桌四周顿时象阴过天来一样。吴洪敏见了他连头也没抬。吴三九找了个撑子入座,吴洪敏嫌他离自己太近,屏住呼吸往于占吉跟前挪了挪。

“三九啊,俺俩已喝到八成饱,你喝慢了不赶趟啊!”于占吉倒上满满一茶碗儿递给他,“酒场儿上的老规矩,来晚了先罚你一大盅。”

吴三九端起来“咕咚”就是一口,然后咧咧嘴拿起筷子,夹起了舌头大小的一块肥肉片。肥肉片贴到了他的舌头上,象是在红舌头上又摞上了个白舌头。

屋外传进扑趿扑趿的脚步声,传友一拉风门子走了进来,两手抱着肩膀头儿说:“西北屋里真冷啊!”

“不跟着你吉明小叔好好地学,到这屋里来干啥?”吴洪敏没好气地说。

“吉明要吃肥肉片。”传友看了看油纸包上那块半截砖大小的方肉,无奈地把目光转向了小饭桌。

“愿意吃叫他自家来。”于占吉沉下脸来说,“拿着支使人不当回事儿,甭听他的!”

“他腾不出手脚来,趴在被窝儿里给我演算数学题呢!”传友不听于占吉的,听吉明的。他凑到饭桌跟前正打算伸手,吴洪敏干脆把盛肥肉片的盘子递给了他。吴洪敏的这一举动,一是为了吉明,二是因为吴三九。

传友端着盘子刚出门,忽又踅了回来,顺手拿走了他爹面前的筷子。

“吉明这孩子让我给惯坏了。”于占吉忙起身去给吴洪敏拿筷子,“支使起他哥、他姐来也是这样啊!”

“三九,我和占吉叔还有点儿私话儿。” 吴洪敏说,“你先出去一趟,约摸待两泡尿的工夫再回来行吗?”

“行,行!”临离座之前,吴三九又端起茶碗儿灌了一口,拖着一根鸡腿走了出去。

“占吉叔,”吴洪敏接上刚才的话茬儿说,“我要能‘惯’出回回考试拿第一的孩子,就不愁得慌了。他娘的,俺那传友在班里也拿了个第一——个子第一。”

“听吉明说,传友学习起来还是很努力的,熬夜熬到很晚也不想睡觉。”其实于占吉从未听儿子说过这话,“离高考还有小半年的时间,现在开始加劲儿一点儿也不晚。要是再碰上好运气,说不定这大学门儿就能让吉明帮他敲开。”

“但愿我儿子能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。”吴洪敏眯缝起双眼,脸上有了笑模样,“我把热炕头儿让出来给他俩,甘心做他俩的勤务员。小饭桌往炕上一摆,隔山灶一烧,又暖和又不见烟;要是嫌坐在炕上不得劲儿,就把撑子搬到炕上去;要是嫌坐在撑子上饭桌又太矮、躬得腰慌,就往桌子腿底下垫砖;要是他俩熬夜熬到鸡叫,我就天明再躺下。”

风门子吱扭一声响,传友又进来了:“爹,吉明要水喝。”

“我看这小鳖羔子脊梁上刺挠(痒痒)了,不扎裹扎裹(打)他不行了!”于占吉一挽袄袖子站了起来。

吴洪敏双手扶肩往下一按,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。传友乘机端起茶壶、拿着于占吉的茶碗走了出去。

“平日里你打吉明我管不着,今日打他就是给我难看,就是变着法儿地不让传友跟他学功课。”吴洪敏提起撑子挪到于占吉跟前,紧挨他坐下,把左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搭说,“孩子当中有孩子王,爹娘的话孩子们敢不听,孩子王的话孩子们不敢不听。能当上孩子王的孩子不外乎三种:一种是劲大的,以力气降服人;一种是小心眼儿多的,以计谋降服人;还有一种是学习好的,以聪明被孩子们所崇拜。咱认为吉明让传友给他拿吃、拿喝是支使他,可在传友看来,这是吉明看得起他。”

崇拜不能当饭吃,一帮就是好几个月,总得有个说法。在西北屋里,吉明正为“辅导补贴”的事和传友商量:“开学前我辅导你的报酬是在你家吃饭,要是开学后继续辅导的话,你爹没说咋办吗?”

“俺爹有话在先,开学后的辅导补贴,咱俩咋定咋算。”传友皱起眉头想了想说,“我看咱就来个不赊不欠,哪天需用你辅导,我就哪天管饭。”

“不行,不行。”吉明摇摇头说,“我一星期回家背一回干粮,在这一星期之内,你管几天饭我心中没数,所以也就不知该从家里背多少干粮。依我看还是定得细一点、具体一点为好。比如把题和窝头挂钩,说白了就是:一个窝头应该折合几道题。”

传友寻思了一会儿说:“既是求你就不能和你计较,我看咱就一个窝头一道题。”

“好!”吉明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引导传友,“不过这还不算具体,比如说我一天帮你解了八道难题,而八个窝头我又吃不上,你说该咋办?”

“这还真是个实际问题。”传友琢磨了一下说,“好办好办。我用俺爹那手戳造上一沓儿窝头票,你帮我解一道题,我就给你一张‘一个’的窝头票。你凭票从我这里取窝头,窝头不够了我就到俺哥那食堂里去带。”

“这真是个好办法中的好办法!传友啊,要是你再这样聪明下去,我就辅导不了你了。”吉明在夸奖他的同时心里已经明白,高考之前用不着再从家里背干粮了,因为传友不会做的题,要比自己所需窝头的数量多得多。

西北屋里的“辅导补贴”定好了,东北屋里的酒场儿还没散。吴洪敏一个劲地敬,于占吉一个劲地喝,越喝越不觉辣。吃饭时他大口嚼馍馍,吴洪敏半个还没吃上,他已下去了俩。

第三个馍馍刚凑到嘴边上,吉霞一把夺了过来:“一喝多了酒就知不道饥饱了,你寻思撑着比饿着好受吗?”

于占吉拿馍馍的那只手悬在半空,保持原有的姿势没动,冲着吉霞一个劲儿地傻笑。

吴三九由于连喝了主、客二人“敬”他的几茶碗儿酒,又“自敬”了一茶碗儿,吃饭前就人倒座翻、仰躺在了地上。吉亮攥住他的双脚拖出屋门,捆绑在胶皮车子(独轮小推车,“胶皮”是指“橡胶轮儿”,用以区别木轮小推车。)上,把他推了家去。

送吴洪敏时,于占吉东歪西斜、晃晃悠悠,搭拉着眼皮走走停停、停停又走走,差点儿在送人的这几步路上打起呼噜来。

当一家人回到屋里,听吉明说起传友时,于占吉忽又来了精神:“吉明,你看传友能考上大学吗?”

“我们班现有学生三十八个,考上三十七个也轮不到他。”吉明说,“传友的脑子不会拐弯儿。‘不会拐弯儿’并不是指心眼儿少,而是指他在演算数学题的时候不会触类旁通。这样讲您可能听不大懂,我举个例子您就明白了。比方说,我教会了他‘爹的姐妹你应该叫姑’这道题,下一道题是‘奶奶的闺女你应该叫什么’?马上就会把他难住。”

“哪他爹还在他身上花本钱、下工夫干啥?”于占吉说,“这样的孩子教也白教、学也白学,瞎子点灯白费蜡”。

“他怕挨打,不敢跟爹讲实话。”吉明说,“有一次我问他,到时候你落了榜不是还得挨打吗?他说集中起来挨一次打、比分批分期挨无数次打要好受点儿。”

“孩子是夸出来的,不是打出来的。”于占吉对孩子们说,“我从不打孩子,打孩子是帮着孩子学撒谎。”

一听爹说这话,吉明笑了:“刚才您还打谱儿到西北屋里去打我呢!”

“那是做戏给吴洪敏看。”于占吉说,“你让传友端吃、端喝,我守着他爹不说打你,还夸你呀!”

吉明说:“爹,您要同意的话,明日我就到他家去了?”

“去吧,吃喝儿孬不了,权当再过一个年。”于占吉接着问道,“开学后再帮他,你俩是咋定的?给点啥甜头儿?传友不成器怨他自家,咱应得的报酬该咋拿咋拿。”

吉明把“一个窝头一道题”的口头儿协议告诉了爹。

“要的是不是有点儿多?”于占吉根本弄不清这个“价格”是高还是低。为防止吉明“狠”人家,他建议说,“依我看,咱就‘一个窝头两道题吧’。”

“价格是传友定的,我估计往后他爹就会以带的窝头多少、作为考察他用功不用功的依据。” 吉明说,“如果咱要少了,对传友还不利呢!”

“那好,那好,咱就‘一个窝头一道题’,反正公社食堂有的是窝头。”于占吉把想知道的都问明白了,这才觉得有些支撑不住,吉明忙把他从椅子上扶到了炕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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